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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八)》 | 上传时间:2007-05-17 / 点击:


她流着泪醒来;噩梦并不因白天的来到而消失,白天就是噩梦.她把她的生命怎么搞的?谁把它糟蹋了的?......她开始恨奥里维了,拿他当做无邪的共谋犯......(无邪也不相干,反正是害了人!)......当做压迫她的盲目的规律的共谋犯.事后她后悔,因为她心是好的;但她太痛苦了;而那个压迫她生命的人物虽则也在痛苦,她仍禁不住要使他更痛苦,作为报复.过后她更难过,厌恶自己;她觉得如果没法救出自己,那她还要增加人家的痛苦.而这救出自己的方法,她就在周围摸索寻找,好比一个淹在水里的人,不管什么都要抓住;她试着去关切一些事情,一件作品,一个人物,好让她拿来变做自己的事,自己的作品,自己的人物.她勉强再去做些文化工作,学外国语,写一篇论文,一个短篇,从事于绘画,作曲......可是没用:她第一天就灰心了.觉得太难了.而且"书啊,艺术品啊,算什么呢?我还不知道是否爱它们,不知道它们究竟存在不存在......"......有些日子,她非常兴奋的和奥里维有说有笑,似乎对他所说的很热心,她想法教自己麻醉......只是徒然:突然之间兴致没有了,心凉了,她只得躲起来,没有眼泪,没有喘息,只是垂头丧气.......她侵蚀奥里维的工作已经有几分成功.他变得怀疑,倾向于浮华了.但她并不满意,觉得他和自己一样软弱.两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出门;她在巴黎各处交际场中厮混.谁也没想到,她那含讥带讽而精神老是紧张的笑容下面,藏着悲痛欲绝的苦闷.她找一个能够爱她,支持她,不让她掉入深渊的人......可是找不到.她无可奈何的呼吁,毫无回响.只有一片静默.
    她绝对不爱克利斯朵夫;她受不了他粗鲁的举止,令人难堪的爽直,尤其是他的淡漠无情.她绝对不爱他;但她感到他至少是强者,......是死亡上面的一块岩石.她想依附这块岩石,依附这个身在水中而头在水外的人,要不然就把他拖下水去......
    而且,单使丈夫跟他的朋友分离还嫌不够,她得把那些朋友从他手里抢过来.最老实的女子有时也有一种本能逼她们尽量的,甚至于过分的施展她们的威力.这样滥用威力的结果,她们的弱点才显出力量.倘若是一个自私的,傲慢的女人,那末她会觉得窃取丈夫的朋友的友谊有种不可告人的乐趣.事情挺容易:只要丢几个眼风就够了.不管那男的老实不老实,他难得不上钩的;朋友尽管知己,尽管能够避免行动,但思想上总是已经欺骗了他的朋友.那朋友要是发觉的话,双方的交谊就完了:彼此都用另一副眼光相看了.......玩这种危险手段的女子,往往至此为止,不再有进一步的行动:她把两个友谊破裂的男人一齐抓在手里,任意摆布.
    克利斯朵夫注意到雅葛丽纳的亲热,毫不惊奇.他一朝对一个人抱着好感的时候,自有一种天真的倾向,认为人家一定也会毫无作用的爱他.所以看着雅葛丽纳那么殷勤,他也表示一样的殷勤,觉得她非常可爱,跟她玩得很痛快.结果他对她观感太好了,差不多要认为奥里维的不能幸福是由于奥里维自己的笨拙.
    他陪着他们坐汽车去作几天短期旅行.朗依哀家在蒲高涅乡下有一所老屋子,仅仅为了它是老家的纪念物而保存着,平时不大去住的:克利斯朵夫就在那儿作客.屋子孤零零的位于葡萄园与森林中间;内部已经破旧,窗子也关不严;到处有股霉烂的,阴凉的,被太阳晒热的树脂味.和雅葛丽纳一起过了几天之后,克利斯朵夫渐渐的感到一种甜蜜的情绪,可是精神并不骚动;他看着她,听着她,拂触到那美丽的身体,呼吸到她的气息,颇有一种无邪的,可是也带点儿肉感的快乐.奥里维稍微担着心,一声不出.他毫无猜疑的意思,但心里模模糊糊的觉得不安,而又不敢承认.他认为自己不应该这样揪心,便故意让他们常常单独在一块.雅葛丽纳看到他的心事,觉得很感动,想和他说:"喂,朋友,别难过罢.我爱的还是你啊."
    可是她并不说:他们三个人听让自己去冒险:克利斯朵夫是一无猜疑,雅葛丽纳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欲望,也就存着弄到哪儿算哪儿的心;唯独奥里维一个人有着先见之明,有着预感,但为了自尊心和爱情,不愿意去想.然而意志缄默的时候,本能就要说话了;心不在这儿的时候,肉体就要自由行动了.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家觉得夜景美极了,......没有月亮,满天星斗,......都想到园中去溜溜.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已经走出屋子.雅葛丽纳上楼去拿一条围巾,好久不下来.最讨厌女人行动迟缓的克利斯朵夫,进屋去找她.......(近来他不知不觉当了丈夫的角色).......他听见她在那边来了.但他进去的那间屋子,百叶窗统统关了,什么都瞧不见.
    "喂!来罢,老是收拾不完的太太,"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嚷着."你把镜子照个不停,不怕把镜子照坏吗?"
    她不回答,停住了脚步.克利斯朵夫觉得她已经在屋子里,可是站着不动.
    "你在哪儿啊?"他问.
    她还是不作声.克利斯朵夫也不说话了,只在暗中摸索;突然他感到一阵骚动,心儿乱跳,也停了下来,听见雅葛丽纳的呼吸就在身边.他又走了一步,又停住了.他知道她就在近旁,但他不愿意再向前.静默了几秒钟.突然之间,两只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着,一张嘴贴在了他的嘴上.他把她紧紧搂着.大家没有一句话,一动也不动.......然后嘴巴离开了,彼此挣脱了.雅葛丽纳走出屋子.克利斯朵夫气吁吁的跟着她,两腿索索的发抖.他靠着墙站了一会,让全身奔腾的血平静下去.终于他追上了他们.雅葛丽纳若无其事的和奥里维说着话.他们走在前面,和他相隔几步.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的跟着.奥里维停下来等他.克利斯朵夫也跟着停下.奥里维亲热的叫他.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答.奥里维知道朋友的脾气和那种死不开口的僻性,也就不坚持而继续和雅葛丽纳望前走了.克利斯朵夫木头人似的随在后面,隔着十来步,象条狗一样.他们停下,他也停下.他们走,他也走.大家在园中绕了一转,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上楼去关在自己房里:不点灯,不睡觉,不思想.到了半夜,他倦极了,把手和脑袋靠在桌上;睡着了.过了一小时,他醒过来,点起蜡烛,性急慌忙的把纸张杂物都收起来,整好了衣箱,倒在床上直睡到天亮.然后他带着行李下楼,动身了.大家整天等着他,找他.雅葛丽纳面上装做很冷淡,心里又气又恼,用一种侮辱的讥讽的神气,故意检点她的银器.直到第二天晚上,奥里维方始接到克利斯朵夫一封信:
    好朋友,别怪我象疯子一般的走了.我是疯子,你也知道的.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我.谢谢你亲切的相待.那真是太好了.可是你瞧,我从来不能和别人一起生活.也许我根本不配生活.我只能躲在一边,远远的爱着别人,这样比较妥当.要从近处看人,我会厌恶他们.而这是我不愿意的.我愿意爱别人,爱你们.噢!我多愿意使你们幸福.要是我能够使你们,......使你幸福,我肯牺牲我自己所能有的幸福!......但这是不允许的.一个人只能为别人引路,不能代替他们走路.各人应当救出自己.救你罢!救你们罢!我多爱你!......耶南太太前乞代致意.
    克利斯朵夫
    "耶南太太"抿着嘴唇,念完了信,带着轻蔑的笑容冷冷的说:"那末听他的劝告.救救你自己罢."
    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收回信来,雅葛丽纳却把信纸搓成一团,摔在地下;两颗眼泪在眼眶中涌了上来.奥思维抓着她的手,慌慌张张的问:"你怎么啦?"
    "别管我!"她愤愤的叫着.
    她出去了,在门口又嚷了一声:"你们这批自私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终于把《大日报》方面的保护人变成了仇敌.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克利斯朵夫天生有那种为歌德所称扬的"不知感激"的德性:
    "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忙;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的人的鄙俗毒害了......"
    克利斯朵夫认为不能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能放弃自由,那跟降低人格并无分别.他要给人好处,决不自居为希望收利息的债主,而是把好处整个的送人的.他的恩主们的见解可不是这样.他们认为受恩必报是天经地义,所以克利斯朵夫不肯在报馆主办的一个含有广告性质的游艺会中,替一支荒谬的颂歌写音乐,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岂有此理.他们暗示克利斯朵夫说他行为不对.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不久他还很不客气的否认报纸所宣传的他的主张,使那些恩主们愈加老羞成怒.
    于是报纸开始用各种武器攻击他了.人们又搬出一些血口喷人的古老的武器,那是一切低能的人用来攻击一切创造者而从来杀不死一个人的,可是对于所有的糊涂蛋,的确百发百中,极有效果.他们指控克利斯朵夫的罪名是剽窃.他们割裂他的作品,取出其中的一段,再从一些无名作家的曲子里取出一段来化装一番,证明他偷了别人的灵感,说他想扼杀年轻的艺术家.这一套要是出之于一般以狂吠为职业的人,出之于爬在大人物肩上喊着"我比你更伟大"的下贱的批评家,倒还罢了;可是有才气的人也要互相倾轧,竭力教对方受不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世界之大尽够他们安安静静的各做各的工作,而各人为了发展自己的才具已经需要拚命的奋斗了.
     德国有些嫉妒的艺术家常常把武器供给克利斯朵夫的敌人,必要的时候还能发明些武器.这种人在法国也有的是.音乐刊物上的国家主义者......其中不少是外国人,......指出克利斯朵夫出身的种族,也算是对他的一种侮辱.克利斯朵夫的名气已经不小;就因为他走红,连那些毫无成见的人看了也恼了,......其余的更不必说.在音乐会听众里面,此刻有一批上流人物和前进杂志的作家热烈拥护克利斯朵夫,不问他写什么,总一致叫好,说在他以前简直没有音乐.有几个人解释他的作品,发见其中有哲学意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吃惊.又有几个从中看到一种音乐革命,说是对于传统的攻击,不知克利斯朵夫正敬重传统.他尽管分辩也没用.大家会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他们这样的佩服他就等于佩服他们自己.所以报纸上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使他音乐界的同业非常痛快,因为他们相信那虚构的"谎言"是事实而表示愤慨.其实他们不爱他的音乐也用不着这些理由;自己并无思想可以表现,但照着呆板的方式把思想表现得非常流利的大多数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丰富,而凭着创造的想象力(表面上不免有点儿杂乱)表现得有些笨拙的时候,当然要恼怒了.一般当书记的家伙,只知道所谓风格便是文社学会里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进去,象烹饪时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样:所以他们一再指责克利斯朵夫不会写作.至于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为老老实实的爱他(因为他使他们幸福)而真能了解他的,都是在社会上没有发言权的无名的听众.唯一能够替克利斯朵夫作强有力的答复的奥里维,和他分离了,似乎把他忘了.于是克利斯朵夫同时落在他的敌人和他的崇拜者手里;这两种人作着竞争,看谁把他损害得更厉害.他厌恶之余,绝对不加声辩.有一回他在一份大报上读到一个为大众的愚昧与宽纵所造成的艺术界权威,......一个僭越的批评家对他的宣判,他耸耸肩说:
    "好罢,你批判我罢.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后看你们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处是对他的毁谤;而群众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对于最荒谬最卑鄙的控诉都信以为真.
    克利斯朵夫仿佛觉得自己的处境还不够困难,居然挑了这个时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其实他没有什么可以抱怨哀区脱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诚实.固然,这种诚实并不能使他不订立对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约;但这些契约他是遵守的,只嫌遵守得太严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发见他的七重奏被改为四重奏,一支普通的钢琴曲被改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钢琴曲,事先都没通知他.他便跑去见哀区脱,把这些违法的乐谱丢在他面前,问:"你知道这个吗?"
    "当然知道."
    "你意然敢......竟然敢私自窜改我的作品,不经我的许可!......"
    "什么许可?"哀区脱静静的说."你的作品是属于我的."
    "也是属于我的!"
    "不是的,"哀区脱语气很温和的说.
    克利斯朵夫跳起来:"怎么,我的作品会不属于我的?"
    "你把它们卖掉了."
    "你这是跟我开玩笑了!我卖给你的是纸.你要拿它去赚钱,尽管去赚罢.但写在纸上的是我的血,是属于我的."
    "你什么都卖给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计算,我已经预付你三百法郎,作为你卖绝的代价.在这种条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权利都让给我了,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任何保留."
    "连毁掉它的权利也在内吗?"
    哀区脱耸耸肩,按了铃,对一个职员说:"把克拉夫脱先生的案卷给拿来."
    他静静的把契约条文念给克利斯朵夫听,那是当时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过一遍就签了字的,......也是依照音乐出版家普通契约的规则订的:......"哀区脱君取得作家全部的权利,由哀区脱独家出版,发行,镌版,印刷,翻译,出租,出售,在音乐会,咖啡店音乐会,舞场,戏院等处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适合任何乐器,或增加歌辞,或更换题目,或......均由哀区脱君自由处理,与任何人无涉......"
    "你瞧,"他说,"我还是极客气的呢."
    "不错,"克利斯朵夫说,"我得谢谢你.你还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乐会里的小调呢."
    他不作声了,狼狈不堪的把手捧着头,再三说:"我把灵魂出卖了."
    "放心罢,"哀区脱带着讥讽的口气,"我决不滥用我的权利."
    "你们的共和国竟允许有这种交易吗?你们说人是自由的.实际上你们却是在拍卖思想."
    "你已经取得了代价,"哀区脱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说."拿回去罢."
    他在袋里掏着,想拿出三百法郎来还给哀区脱,可是拿不出.哀区脱微微笑着,带着轻蔑的神气.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气.
    "我要我的作品,"他说,"我向你赎回来."
    "你没有赎回的权利,"哀区脱回答."可是我素来不愿意勉强人,只要能赔偿我的损失,我答应你赎回."
    "好罢,就是为此而要把我自己卖掉也行."
    哀区脱在半个月以后提出的条件,他毫不争论的接受了.他发了傻劲,决意收回全部作品的出版权,代价是比他从前的收入多出五十倍,虽然这赔偿的数目不能说夸张:因为那是哀区脱根据实际的利润精密计算出来的.克利斯朵夫一时没法偿付,而这也早在哀区脱意料之中.他并不想打击克利斯朵夫,认为以艺术家而论,以一个普通人的人格而论,他比任何青年音乐家都值得重视;但他要给克利斯朵夫一个教训:他绝对不容许人家干涉他权利以内的行动.并且那些契约的规则不是他定的,而是当时通行的;所以他觉得很公平.此外他还真心相信,那些条文对作家的好处并不亚于对出版家,出版家更懂得推广作品的方法,不象作家那样拘泥着一些感情问题,......这种顾虑不用说是很高尚的,但究竟和他真正的利益背道而驰.他决意要教克利斯朵夫成功,可是要照他的方式,要克利斯朵夫完全听他摆布才行.他要使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不要他帮忙也没这么容易.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协定:如果六个月以内克利斯朵夫不能赔偿损失,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就完全归哀区脱所有.显而易见,在那个期限之内,克利斯朵夫连这笔款子的四分之一都不见得能凑起来.
    可是他一味固执,把多么可纪念的屋子退租了,另外租了一所便宜的,卖掉了好多东西,......他很奇怪的发觉竟没有一件值钱的,......借着债,求助于好心的莫克,不幸他那时贫病交加,闹着关节炎,没法出门.他又去找别的出版家,条件到处都和哀区脱的一样不公平,有的甚至还不愿意接受.
    那时正碰上音乐刊物对他攻击最猛烈的时期.巴黎某一份大报对他特别凶狠,一个不署名的编辑拿他当做该打的孩子:没有一星期不在"回声"栏内写些诬蔑的文字把他形容得非常可笑.另外一个音乐批评家再来跟那位不露面的同事唱双簧:任何细微的借口都可以使他发泄一下残暴的兽性.这还不过是第一战役:他预告过几天再来一个彻底的歼灭战.他们不慌不忙,知道任何确凿的指控对群众的效果还不及反复不已的讽示,便象猫儿耍弄耗子一样的耍弄克利斯朵夫,把每篇文字寄给他.他虽抱着鄙夷不屑的态度,也不免因之痛苦.然而他始终缄默,不去答复那些侮辱,......(即使他要答复,也不一定能够),......只固执着为了无益的.过分夸大的自尊心,跟他的出版家奋斗.他为此损失了时间,精力,金钱,同时又损失了他唯一的武器,因为他意气用事,不愿意让哀区脱再为他的音乐作宣传.
    突然,一切改变了.报上预告的文字始终没发表.对群众的讽示也静默下来.攻击忽然停止了.不但如此:两三星期以后,那份日报的批评家还借着偶然的机会写了几行赞美的文字,似乎证实他们已经讲和了.莱比锡一个有名的出版商有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契约的条件对作者很有利.一封盖有奥国大使馆印章的恭维信,向克利斯朵夫表示很愿意在使馆的庆祝会中演奏他的曲子.克利斯朵夫所赏识的夜莺也被请去演奏.这样以后,夜莺立刻被德意两国侨居巴黎的贵族邀请.有一回克利斯朵夫也不能不出席这一类的音乐会,居然受到大使热烈的招待.可是只谈了几句话,他就知道这位主人并不懂得音乐,对他的作品茫无所知.那末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感是从何而来的呢?似乎有一个人在暗中照拂他,替他排除障碍,替他开路.克利斯朵夫探问之下,大使提到克利斯朵夫的两位朋友,说裴莱尼伯爵和伯爵夫人对他非常钦佩.克利斯朵夫连这两个姓氏都没听到过;而在他到使馆去的那晚,也没机会见到他们.他并不一定要认识他们.这个时期他对所有的人都觉得厌恶,对朋友也象对敌人一样的不信任.他认为友和敌都同样靠不住,只要吹过一阵风,他们就会改变的;我们不应当依赖他们,而应当象那位十七世纪的名人所说的:
    "上帝给了我朋友;又把他们收回去了.他们把我遗弃.我也把他们丢了,从此只字不提."
    自从他那天离开了奥里维的屋子,奥里维再没消息给他;他们之间似乎一切都完了.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为裴莱尼伯爵夫妇也是那些自称为他的朋友的时髦人物,所以完全不想跟他们见面,倒反有心躲避他们.
    不但如此,他还想躲避整个的巴黎.他需要在亲切而孤独的环境中隐遁几个星期.啊!要是他能够到故乡去静修几天的话,......只要几天就行了!这种思想慢慢的变成了一种病态的欲望.他要再见他的莱茵,他的天空,埋着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见一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险的:从他亡命以来,通缉令始终没撤销.可是他觉得,为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么傻事都会做出来的.
    幸而他和一个新的保护人提到这个心愿.德国使馆有个青年随员,在某次演奏他作品的晚会中遇到他,说他的祖国对于一个象他那样的音乐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错,祖国为了我得意极了,甚至于让我死在国门外面而不许我进去."
    年轻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释了.过了几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对他说:
    "上面有人关切你.一个地位极高的人物,有权使那个通缉令暂时不生效力的人,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乐怎么会使他喜欢的;因为......(我们之间不妨老实说)......他趣味并不高明,但是个聪明人,心很好.他此刻虽不能马上撤销你的通缉,但倘若你想回去两天,看看你的家属的话,地方当局可以装聋作哑.这儿是一张护照.你到的时候跟离开的时候教人家验一验.诸事小心,别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见到了一次故乡.依照人家答应的期限,他耽了两天,只跟乡土和埋在乡土里的人叙了一番旧话.他看到了母亲的坟.草长得很长,但鲜花是新近供上的;父亲跟祖父肩并肩的长眠着.他坐在他们脚下.墓背后便是围墙,高头是一株长在墙外凹陷的路上的栗树的树荫.从矮墙上望过去,可以看到金黄色的庄稼,温暖的风在上面吹起一阵柔波,太阳照着懒洋洋的土地;鹌鹑在麦田里叫,柏树在墓园上面簌簌的响.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那里出神,心非常安静:双手抱着膝盖坐着,背靠着墙垣,望着天.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啊,一切多单纯!他仿佛就在自己家里,和亲人在一块儿.他和他们挨得很近,手握着手.这样的过了几小时.傍晚,沙子铺的走道上忽然有脚步的声音.守墓的人走过,对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问那些花是谁供的.那人回答说是蒲伊农庄上的主妇,每年总得上这儿来一二次.
    "是洛金吗?"克利斯朵夫问.
    他们就此攀谈起来.
    "你是儿子吗?"园丁问他.
    "她有三个儿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说的是汉堡的那一个.其余两个都没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头微微望后仰着,一动不动,不作声了.太阳下山了.
    "我要关门了,"园丁说.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和他在墓园中绕了一转.园丁带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在那里停了一会,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这儿了!老于莱,......于莱的女婿,......还有他童年的伴侣,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后有一个名字使他心中一动:阿达!......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带,铺在平静的天边.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园,在田野里溜达了好久.星都亮起来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个下午.但上一天那种恬静的心境变得活跃了.心中唱着一支无愁无虑的快乐的颂歌,他坐在墓栏上把那支歌用铅笔记上小册子.一天又这样的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在当年的小房间里工作,妈妈就在隔壁.写完了歌,要动身的时候,......已经走了几步,......他忽然改变主意,回来把小册子藏在草里.天上滴滴答答的下了几点雨.克利斯朵夫想道:
    "不久那就得化为泥土.好罢!......我这是给你一个人的,不是给别人的."
    他又看到了河,看到了熟悉的市街:情形跟从前大不同了.城门口,在废弃的濠沟的走道上,有个小小的皂角树林,他以前看着种起来的,现在占了很大的地方,把老树都挤塞了.沿着特.克里赫家花园的围墙走去,他还认得那根界碑,小时候爬在上面眺望园子的;他不胜奇怪的发见:那条街,那道墙,那个花园,都变得狭小了.在铁门前面,他停了一会,等到继续望前走的时候,恰好有辆车经过;他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鲜艳的,肥胖的,得意扬扬的少妇,好奇的在车中打量他.接着她惊讶的叫了一声,做了个手势教车子停下,喊道:"是克拉夫脱先生吗?"
    他停住了脚步.
    她笑着说:"我是弥娜呀......"
    他迎上前去,心里差不多象初次遇到她(参阅卷二:《清晨》.......原注)的时候一样的慌乱.和她一起有位高大秃顶,胡须望上翘起的,志得意满的男子,她介绍说是"法官洪.勃龙罢哈先生,"......她的丈夫.她要克利斯朵夫到她家里去.他想法推辞.但弥娜一味嚷着:"不,不,一定要来,还得在我们家吃晚饭."
    她说话又响又急,不等克利斯朵夫问,就把自己这几年的情形统统讲了出来.克利斯朵夫被她的大声叫嚷闹昏了,只听到一半,只管望着她.啊,啊,这便是他的小弥娜!她长得结实,丰满,皮肤挺好,颜色象蔷薇似的,但线条都松了,尤其是那个丰腴的鼻子.姿势,态度,风韵,都和从前一样;唯有身材变了.
    她老是说个不停,和克利斯朵夫讲着她过去的历史,她的私事,讲着她爱丈夫和丈头爱她的方式.克利斯朵夫听了很窘.她却非常乐观,没有一点儿批评精神,觉得......(至少在当着别人的时候),......她的城市,她的屋子,她的家庭,都胜过别的城市,别的屋子,别的家庭.她在丈夫面前说丈夫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最伟大的男子",在他身上有"一股超人的力量".而那"最伟大的男人"一边笑着一边拍拍弥娜的腮帮,和克利斯朵夫说她是"一个了不得的贤慧的太太".这位法官似乎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事,决不定对他应该表示敬意还是轻蔑,既然一方面他还有旧案未了,另一方面又有大老庇护;结果他决定参用这两种态度.弥娜可老是滔滔不竭的说着,对克利斯朵夫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事,又转过话题来提到他了;她问他这个那个,内容的亲密恰好象她的自白一样,因为她刚才的叙述就是对他并未提出而由她自己假想出来的问题的答复.她能重新见到克利斯朵夫,真是高兴极了;她对他的音乐一无所知,可是知道他已经成名,觉得自己被他爱过......(而被她拒绝)......是很可以得意的,便在说笑之间提到那件事,也不管措辞的雅俗.她要他在纪念册上签名,紧钉着盘问他巴黎的情形.她对这个城市所表示的好奇心,正好跟她的轻蔑相等.她自称为认识巴黎,去过歌舞剧场,歌剧院,蒙玛德尔,圣.格鲁.据她说来,巴黎女子都是些淫娃荡妇,毫无母性,只希望孩子越少越好,有了也置之不问,把他们丢在家里而自己到戏院与娱乐场所去.她绝对不允许人家表示异议.晚上,她要克利斯朵夫在琴上奏一阕.她觉得妙极了,但心里认为丈夫的琴和克利斯朵夫弹得一样高明.
    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见到弥娜的母亲,特.克里赫太太.他暗中老是感激她,因为她以前待他很好.她此刻心地还是那样慈悲,并且比弥娜更自然,但对克利斯朵夫永远带点取笑的态度,那是他从前为之气恼的.她和他当年离开她的时候完全一样,喜欢着同样的东西,觉得一切都很好,也不可能有另一种面目.她把以前的克利斯朵夫和今日的克利斯朵夫相比之下,还是更喜欢小时候的克利斯朵夫.
    除了克利斯朵夫,克里赫太太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改变思想.死气沉沉的小城,眼界的狭窄,使他受不了.那晚上有一部分的时间,主人们都在说他不认识的人的坏话.他们老注意着乡邻的可笑,把凡是跟他们不同的地方都叫做可笑.这种恶意的好奇心,永远关切着一些无聊的事,终于使克利斯朵夫非常难受.他提到自己在外国的生活,但立刻感到他们是没法领会这种法国文明的.过去他讨厌这种文明,现在回到本国来,倒是他代表这文明而觉得它可贵了;......自由的拉丁精神的第一条规律是了解:不惜把"道德"牺牲了去换取"尽量的了解".在那些主人们身上,尤其在弥娜身上,他重新发见以前伤害过他而他已经忘了的那种骄傲,......从弱点上来的.也是从德性上来的骄傲,......只知道守本分而没有一点慈悲心,以自己的德性来傲视别人:凡是自身没有的缺陷,他们都瞧不起;最重要的是体统,"不合常规"的优越都是要不得的.弥娜心平气和的,俨然的,相信自己永远不会错;批判别人的时候用的老是同样的尺寸,她不愿意费心去了解他们,只知道关切自己.她的自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玄学色彩,无论什么都离不开她的自我和自我扩张.或许她心地很好,能够爱别人.但她太爱自己,尤其是太尊重自己.她似乎永远要在她的自我前面加一个"长老"或"敬礼"的字眼.我们可以觉得,要是她最心爱的男人胆敢有一刻儿......(以后他一定会后悔无穷),......对她尊严的自我失敬的话,她就会不爱他,永远的不爱他......嘿!为什么不丢开你这个"自我",想想"你"呢?......
    然而克利斯朵夫并不用严厉的眼光看待她.他平时那么容易气恼,此刻竟非常耐性和听着,不让自己批判她,只把童时的回忆象一道光轮般罩着她,一心一意要在她身上找出小弥娜的影子.她某些姿态的确保存着当年的模样,嗓子有些音色也还能引起动人的回忆.他耽溺着这些,不声不响,也不听她的话,只装做听着的样子,始终对她表示一种温柔的敬意.可是他不大能集中精神:现在这个弥娜的咭咭呱呱的声音使他听不见从前的弥娜.最后他有点腻了,站起身来,心里想着:
    "可怜的小弥娜!他们想教我相信你在这里,在这个大声叫嚷,使我厌烦的,美丽肥胖的女人身上.但我明明知道不是.算了罢,弥娜.咱们跟这些人是不相干的."
    他走了,推说明天再来.倘若他说出当晚动身的话,不到开车的时间他们一定不让出门的.在黑夜里才走了几步,他又恢复了没有遇到弥娜以前的那种愉快的印象.不痛快的夜晚一下子就给忘了;莱茵的声音把什么都淹没了.他走到河滨,靠近自己出生的屋子.他一看就认得了.护窗关得严严的,里头的人已经睡了.克利斯朵夫在路中停下,觉得要是去敲门的话,那些熟识的幽灵一定会来开的.他走上屋子四周的草原,到河边从前跟舅舅谈话的地方坐下.以往的日子仿佛都回来了.而那个跟他一起做过美妙的初恋的梦的.心爱的小姑娘,也复活了.少年的温情,甜蜜的眼泪,无穷的希望,都重新温了一遍.他自嘲自讽的笑着对自己说:
    "我简直没得到人生的教训.明知故犯......明知故犯......永远作着同样的梦."
    能够始终如一的爱,始终如一的信仰是多么好!凡是被爱过的都是不死的.
    "弥娜,和我在一起的......不是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的......弥娜,永远不会老的弥娜!......"
    朦胧的月从云端里出来,在河上照出粼粼的银光.克利斯朵夫觉得河面跟他所坐的陆地比以前近多了.他走过去细看了一下.是的,从前在这里,在这株梨树的外边,有一带沙地和一方小小的草坪,他老在上面玩儿的.河流把它们侵蚀了;水已经浸到梨树的根.克利斯朵夫不由得悲从中来.然后他向车站走去.那儿也变了一个新兴的市区:......有穷人的住家,有正在建筑的工场,有工厂的烟突.克利斯朵夫记起下午看到的皂角树林,想道:"那边,河流也在侵蚀......"
    在阴影中沉睡的古旧的城市,和城里的一切生人与死者,对他更显得可贵了,因为他觉得它们受着威胁......
    敌人已经占有了城垣......
    赶快把我们的人救出来罢!死亡窥伺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赶快把正在消失的脸庞塑成永久的铜像罢.我们得从火焰中救出国家的财宝,趁着大火还没把宫殿烧毁的时候......
    克利斯朵夫好似一个逃避洪水的人,上了火车走了.可是也和那般从城里救出护城神的人一样,克利斯朵夫把那些从乡土里爆起来的爱的火花,过去的神圣的灵魂,一齐揣在怀里带走了.
    在某个时期内,雅葛丽纳和奥里维彼此接近了些.雅葛丽纳的父亲故世了.在真正的苦难前面,她才感到别的苦难都是无聊的;而奥里维的温情也把她对他的感情重新燃烧起来.她觉得倒退了几年,过着象玛德姑母死后那些凄凉而紧接着爱情的日子.她认为自己对人生太不知足,应当要感谢人生没有把它所给的些少东西收回.现在知道了这些少东西的价值,她就拚命的抓着.医生劝她离开一下巴黎,免得永远想着丧事;她便和奥里维作了一次旅行,到他们初婚那年住的地方走了一转,结果愈加感动了.生命的途程拐了弯,他们不胜惆怅的又看到了先前认为已经消失的爱情,看着它来,也知道它仍旧要消灭,......消灭多少时候呢?也许是永远!......于是两人无可奈何的把爱情死抓着......
    "留下来啊,和我们守在一块儿啊!"
    但他们明明知道要失掉的......
    雅葛丽纳回到巴黎,觉得身上有了一个被爱情燃烧起来的小生命.但爱情已经过去了.这个渐渐加重起来的担负,并不使她和奥里维靠得更紧.她并不感到意料之中的快乐,只是很不放心的追问自己.从前她苦闷的时候,往往以为生个孩子一定可以救她.现在孩子来了,救星可没有来.这是一株植物,根须深深种在她的肉里:她不胜惊骇的觉得它在生长,喝着她的血.她整天的出神,惘然听着,整个生命都被这个占据着她的陌生的生命吸引.那是一种模糊的,柔和的,催眠的,悲痛的,嗡嗡的声音.她忽然惊醒过来,......汗流浃背,打着寒噤,想要反抗了.她掉入了"自然"的网罗,竭力想挣扎.她要生活,要自由,觉得被"自然"欺骗了.随后她又觉得这些思想可耻,觉得自己残忍,不知道自己的心地是不是比别的女子坏,是不是跟她们完全不同.然后她又慢慢平静下去,迷迷忽忽的想着在怀中成熟的"活果".它将来是怎么样的呢?......
    一听见它出世以后的第一声叫喊,一看到那可怜而动人的小身体,她整个的心都溶化了,一刹那间尝到了母性的光荣的欢乐,世界上最强烈的欢乐:从痛苦中创造出一个用自己的血肉制成的生物,一个人.策动宇宙的爱的巨浪,把她从头到脚的裹住了,连卷带滚,挟着上天了......噢,上帝!能够创造的女人是跟你平等的;而你还领略不到她那样的欢乐:因为你没有受苦......
    随后,浪头落下去了,心又沉到了海底.
    奥里维激动得浑身哆嗦,瞧着孩子.他对雅葛丽纳微微笑着,想了解在他们俩和这个可怜的,略具人形的生物之间,有什么神秘的生命的关系.他又温柔又有点儿厌恶的,把嘴唇亲了亲那个黄黄的打皱的小脑袋.雅葛丽纳望着他,很忌妒的把他推开了,接过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拚命亲吻.孩子嚷了,她马上放下,掉过头去哭了.奥里维走来拥抱她,替她抹眼泪.她也把他拥抱了,勉强笑着.然后她要求让她休息,把孩子留在身边......唉!可怜!一朝爱情死了,还有什么办法?男人是把自己一大半交给智慧的,只要有过强烈的感情,决不会在脑海中不留一点痕迹,不留一个概念.他可能不再爱,却不能忘了他曾经爱过.一个毫无理由的.整个儿爱人家的女人,一朝毫无理由的整个儿不爱的时候,却是没有办法的.发愿心吗?自骗自吗?但要是她太懦弱而不能发愿心,太真诚而不能骗自己的时候又怎么办呢?......
    雅葛丽纳把肘子撑在床上,又温柔又哀怜的望着孩子.他是什么呢?不管他是什么,总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个".而这"另外一个",她已经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对于这个要把她和一个已经死灭的"过去"连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恼怒;她伛着头瞧他,拥抱他,拥抱他......
    现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她们更自由一点,就可以想法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没有现在这样的自由,她们也会忍受明知不能破坏的夫妇关系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联系而束缚不了她们,有着责任而强制不了她们.
    如果雅葛丽纳相信她是一辈子注定守在这个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觉得家庭这么窄,这么不方便,她会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终于会象开始的时候一样的爱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结果她竟相信是应该反抗的了.
    现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动物.他们把整个的生命都做了"观察器官"的牺牲品.他们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谈不到有什么愿望.他们把人性认清了,记录下来之后,就以为尽了责任:他们说:"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想改造人性,在他们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种德性.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种神圣的权利.社会是民主化了.从前不负责任的只有君主,现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赖,都是不负责任的了.这种导师真是了不起!他们殚精竭虑,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们软弱到什么程度,懂得那是他们的天性,应当永远这样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发呆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凡是不欣赏自己的弱点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听见人家说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与幼稚自傲.人们培植她们的懦弱,帮助她们变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称,少年时代有个年龄,因为心灵还没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杀.灵肉堕落的危险,而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那末立刻会有罪案发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复不已的和他说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诉女子,说她能够支配她的肉体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们这般懦怯的家伙偏不肯说:因为你们要利用她们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从中取利!......
    雅葛丽纳所处的可悲的环境终于使她完全迷路.自从她和奥里维疏远以后,她又回到她少年时代瞧不起的社会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围,有一小群有钱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闲的,聪明的,意志薄弱的.他们的思想言论都绝对自由,但他们极有风趣,不至于自由到过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点儿调剂的作用.他们很乐意引用拉伯雷的箴言: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这是他们夸口,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大愿望,只是些在丹兰末修院(十五世纪时拉伯雷创此集团,集合一般高贵而优秀的人物,以提倡风雅生活为目的.)里烦闷的人物.他们乐于宣扬"本能自由"的教义,但这些本能在他们身上差不多已经稍灭;他们的放纵只是在头脑里空想一番.他们最高兴让自己在这个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种淡薄的淫乐的空气;......人类的精力,强烈的生命,原始的兽性,信仰,意志,热情,责任,都在那微温的泥洼里化为液体.雅葛丽纳美丽的身体,就浸在这粘液似的思想中间.奥里维没法阻止她.他也传染到当时的流行病,以为自己没权利限制他所爱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爱情的力量,他什么都不愿意争取.雅葛丽纳可并不对他感到满意,因为她认为自由原来是她的权利.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个的交托给这个两重生活的社会,而她的心是绝对不容许有模棱两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倾心相与;那个热烈慷慨的灵魂,便是在自私的行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烧着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奥里维共同生活的期间,她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预备彻彻底底的去干.
    她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谨慎了,决不会给别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们在理论上扬言绝对不受道德与社会的偏见支配,实际上却安排得决不和任何对他们有利的偏见断绝关系;他们利用道德与社会,同时欺骗它们,好比不忠实的仆役盗窃主人.由于游手好闲,也由于习惯,他们之间还互相窃盗.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养着情夫.这些妻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们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就无所谓丑事.这些好夫妻都是象合伙股东......也可以说是共谋犯......一样有默契的.可是雅葛丽纳比较坦白,对什么都一本正经.第一,要真诚.第二,要真诚.第三,还是要真诚,永远要真诚.真诚也是当时所宣扬的德性之一.但我们在这儿可以看到,对于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对于腐败的心灵,一切都是腐败的.真诚有时是多么丑恶!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烛他们的内心简直是一种罪孽.因为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还沾沾自喜.
    雅葛丽纳老是在镜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远不要看到的东西:因为一朝看到了,她就没勇气把眼睛移往别处;她非但不加扑灭,反而看着它们长大,变得硕大无朋,终于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齐占据了.
    孩子并不充实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喂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顿了.只得雇用乳母.她先是非常悲伤......不久可觉得松了口气.孩子健旺了,长得很强壮,脾气很乖,没有声响,常常睡着,夜里也难得哭喊.乳母是一个并非初次哺育的结实的女子,对婴儿有种本能的,嫉妒的,过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亲.雅葛丽纳要是发表什么意见,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丽纳争论几句,马上会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知.自从生产以后,她的健康始终没恢复:初期的静脉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击;几星期的躺着不动,她更苦恼了,狂乱的思想翻来覆去的钉着同一个问题,永远是那几句怨叹:"我根本没生活,而现在我的生命已经完了......"因为她神经过敏,自以为永远残废了,又认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这种心理并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少,不过是被遮上一重幕罢了;有这种心理的女子还不敢对自己承认,觉得是可耻的.雅葛丽纳责备自己:自私与母爱在她胸中交战.看到婴儿睡得那么甜蜜,她就软心了;但一忽儿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时她对于孩子无知无觉的酣睡有种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换来的.便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后,她暗地里仍旧怀着这种敌意.但因为她觉得可耻,便把敌意转移到奥里维身上.她继续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担忧健康问题,医生们又推波助澜,鼓励她一事不做,......其实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婴儿隔离,绝对不能行动,绝对的孤独,几星期的躺着,百无聊赖,吃得饱饱的睡在床上,象一只填鸭,......结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现代的医学治疗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种病......自我扩张病,去代替神经衰弱!你们为什么不替他们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疗呢?倘若他们的血不太多,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头里的血移一部分到心里去?
    病后,雅葛丽纳身体更强壮,更发福,更年轻了,......精神上却是比什么时候都病得厉害.几个月的孤独把她和奥里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给斩断了.只要留在他旁边,她还能受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影响,因为他虽然懦弱,还维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摆脱一个精神上比她更强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烛她的内心而有时使她不得不责备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这个男人分离了,没有他那种明察秋毫的爱压在她心上,她完全获得自由以后,他们之间友善的信心立刻会消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经倾心相与,恨长时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缚,这感情自己是早已没有的......在一个你所爱的而你也以为爱你的人心中酝酿的怨恨,简直没法形容.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上一天她还爱着,似乎爱着,自以为爱着.忽而她不爱了,把先前所爱的人在心上丢开了.他突然发见了这一点,觉得莫名其妙,完全没看到她心中长时期的酝酿,从来没猜疑到她暗中日积月累的恨意,也不愿意去体会这种报复与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长久以前就潜伏着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伤害,心中的秘密被对方窥见了,批判了,......又有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种暗中的伤害,虽然是无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远不能原谅.这等伤害,人们永远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伤痕已经深深的刻在她的肉体上,而她的肉体就永远忘不了.
    要挽回这种可怕的越来越冷淡的感情,必须一个性格和奥里维不同的男人才有办法;......这种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单纯,同时也更有伸缩性,没有婆婆妈妈的顾虑,本能很强,必要时能采取为他的理性不赞成的行动.奥里维却是没有上阵就打败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丽纳身上辨认出比意志更强的遗传性,......她母亲的心灵;他眼看她象一块石子般掉在她那个种族的深渊里;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强自镇静.她却无意之间有种打算,不让他保持镇静,逼他说出粗暴鄙俗的话,使自己更有理由轻视他.要是他忍不住而发作了,她就瞧不起他.如果他事后羞愧,她就更瞧不起他.如果他耐着性子,不上她的当,......那末她恨他.最糟的是他们一连好几天的不说话.令人窒息.骇怖的沉默,连最温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为之发狂的;有时你还感到一种想作恶.叫喊.使别人叫喊的欲望.静默,漆黑一片的静默,爱情会在静默中分解,人会象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没在黑暗中去......他们甚至会到一个阶段,使一切的行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结果都促成他们的分离.双方的生活变得没法忍受了.而一桩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变.
    一年以来,赛西尔.弗洛梨时常在耶南家走动.奥里维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里碰到她;以后,雅葛丽纳请她到家里去,赛西尔便常常去探望他们,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分手之后也是这样.雅葛丽纳对她很好,虽则自己不大懂音乐,认为赛西尔很平凡,但喜欢她的唱,觉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奥里维很高兴和她一起弹琴唱歌.久而久之,赛西尔做了他们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进耶南家的客厅,那双坦白的眼睛,健康的气色,微嫌粗野但令人听了怪舒服的笑声,好比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的心都为之苏慰了.她每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很想对她说:"你再坐坐罢,坐坐罢!我多冷啊!"
    雅葛丽纳出门养病的时期,奥里维见到赛西尔的次数更多了;他不能对她瞒着心中的悲伤,便不假思索的尽量诉说,正如一个懦弱而温柔的心灵在苦闷的时候需要发泄一样.赛西尔听了很感动,用些慈爱的话安慰他.她替他们俩惋惜,鼓励奥里维不要灰心.可是或许因为她觉得听了这些心腹话比他更窘,或许因为别的什么理由,她托辞把访问的次数减少了.没有问题,她以为自己的行动对雅葛丽纳不大光明,她没权利知道这些秘密.奥里维认为她的疏远是为了这个理由,而且那理由也很充分:他埋怨自己不应该向她诉苦.可是疏远的结果,他发觉了赛西尔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已经惯于把自己的思想交给她分担;唯有她才能使他从压迫他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他素来把自己的感情看得雪亮,所以他这一回对赛西尔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胸中早已了然.他绝对不和赛西尔说,但禁不住要把自己所感到的写下来.近来他又恢复那危险的习惯,借笔墨来自言自语.在他和雅葛丽纳爱情浓厚的几年中,这种嗜好已经戒掉了;但一朝恢复了只身独处的生活,遗传的癖性又发作了:这是痛苦的发泄,也是一个喜欢自我分析的艺术家的需要.他描写自己,描写他的痛苦,好似对赛西尔当面说着一样,......而且可以更自由,因为赛西尔永远不会看到这些文字.
    但不巧这些文字竟落在雅葛丽纳眼里.那天她正觉得自己精神上和奥里维非常接近,那接近的程度是多年来没有的.她整着柜子,翻到他以前给她的情书,感动得哭了.坐在柜子的黑影里,没法再收拾东西,她把过去的历史温了一遍,眼看自己把它毁了,懊悔到极点,同时又想到奥里维的悲伤.关于这一点,她从来不能无动于衷;她可能忘掉奥里维,但想到他为她而痛苦就受不住.她心碎肠断,真想扑在他的怀里和他说:"啊!奥里维,奥里维,咱们怎么搞的?咱们是疯子,疯子!别再自寻烦恼了罢!"
    要是他这时候走进屋子的话可多么好!......